《山河故人》：贾樟柯的重与轻
无疑，贾樟柯依然是他这代导演里最有野心，也最有表达欲望的导演之一。如果说他早期电影是反映失落与异化的一代，那么《山河故人》则开始转化为飘泊与无根的一代。
贾樟柯的小城意识敏感而复杂，即使在反映更大的社会变迁主题时，他也要把落脚点放在他熟悉的小城，《山河故人》正是。但如今，无论是他截取社会新闻，如《天注定》，还是挖掘亲情与爱情之间的人物关系，如《山河故人》，他的立场都发生了很大变化。
贾樟柯几乎是第一次聚焦从草根打拼到中产阶级的群体，这是《山河故人》与他以往电影的最大分野，而第二个显著特点是，他的电影越来越重视叙事，表面非常光滑圆润。我甚至觉得，《山河故人》的电影技法是贾樟柯电影的一个新高度。然而，他再也不会进入主人公身体里面，如小武或者崔明亮，在他们的身体里左冲右突，背负着命运艰难前行。他现在是一个冷静的旁观者，可能更是抽象的旁观者。
《山河故人》叙事上的简洁单纯，是值得庆贺的。贾樟柯是在用智慧拍电影，对于一个平衡能力极好的人来说，成功地穿梭于独立电影和体制文化之间，是高难度的生存技巧所能决定的。但在当下，能够深入反映中产阶级焦虑的，只有贾樟柯一人。
光从捕捉当下的社会动态来看，贾樟柯表现出了天生的猎物的嗅觉。《天注定》是底层人士的无望感与生存危机，《山河故人》则是中产阶级的疼痛感与终极焦虑。
贾樟柯玩他的电影组合拳已经得心应手：时代歌曲、纪实风格与超现实意境、各个时代的标志物。他是个善于抖机灵的大师，他懂得在什么地方用什么套路。
叶倩文的《珍重》贯穿电影始终，从父亲小店的90年代小城记忆，到沈涛送别儿子的潜台词，再到张艾嘉远在他乡的无归宿结局。这是一把打开人与人关系，人与时代关系的钥匙。尽管电影里还用了真实的钥匙作为道具。贾樟柯运用流行歌曲之妙，是中国这代导演中最厉害的，比如《站台》里张行的同名歌曲，也是作为主题曲出现的，还有《任逍遥》里卡拉OK任贤齐的同名曲。《山河故人》最贴切人心的是它的无力感，人在动荡时代的无力感，可能还包括导演本人的无力感。
《山河故人》配乐方面更有趣的是用了“宠物店男孩”的《Go West》，它当年是关于“远走高飞”主题的迪斯科金曲，在贾樟柯这部电影里，和“伞头秧歌”形成对比，既加重勾勒时代流行，又埋下显而易见的隐语。
《天注定》最后的画面是：一群村民观戏的群像图，是伫立的。到《山河故人》里，同样是芸芸众生相，却是左右挤压的，这种剧烈的晃动感是危险的。这里的主观影像是贾樟柯故意为之的伏笔，还有车撞黄河第九道湾的石头标志，都是明显的隐喻。
《山河故人》里最可叹惋的是人际关系的割裂感，沈涛和两个追求者之间、沈涛与儿子张到乐、张到乐和父亲、张到乐和张艾嘉等等。电影用一句“每个人只能陪你走一程”来点题，贾樟柯通过血缘与爱情关系的割裂，来展示时代大背景底下，更深的东西的割裂。
至于，大家关心的沈涛选择了老板张晋生，而没有选择矿工梁子。其实贫富关系的背后，还有一层生命的荒诞性，这在电影里都有了因果交代，人都逃脱不了命运的苦难，以及我们每个人都面临的令人惶恐的大背景。
张艾嘉这个角色其实是很抽象的，她和张到乐的所谓忘年恋情，在我看来，是关于母亲角色缺失的寄托，再引申开去，山河也是母体。张到乐最终放弃回国，也是对被割裂的母体的回避。用政治的眼光看，新一代移民移居在外，他们内心深处依傍的母体是否已经破碎?
贾樟柯用数字来铺垫三个不同的时间节点，能活15岁的狗等等，他还不时地使用超现实的镜头来进行心理铺垫：撒种飞机的坠毁、梁子和笼子里的老虎、儿童和少年(同一个人)两次扛大刀在街上走，包括他已经用了很多次的安东尼奥尼式的工业化烟囱的疏离感(在《天注定》更显著)。贾樟柯从《世界》里的Flash，到《山峡好人》里的走钢索，一再强调他的纪实性的现实题材中，有着属于世界电影史的超现实手法。
《山河故人》的机关设置有些过于精心，比如一只婚礼请柬，还有两把钥匙。它会让我们怀念贾樟柯早期电影的毛糙感背后的鲜活气息，它可能是这个时代苍白的投射。但无论如何，贾樟柯关于当下的体验被一种更强硬的概念预先设置了。
《山河故人》是贾樟柯电影的新阶段，他开始关注“成功人士”包括他自己的精神状态。他身上的双重烙印也决定了这部电影的不统一，前贾樟柯时期和后贾樟柯时期如何在一部电影里做到统一，用线性的三段式也许不是最佳方法。
苏珊·桑塔格专门就“沉默的美学”做过精彩的评述，当然，我并不是主观地说，贾樟柯面对审查制度在创造新的沉默的艺术。在2025年，这些未必化为乌有，在澳大利亚的张晋生便是贾樟柯的一个大胆预言。
如果《山河故人》不这么迷恋于技巧，它会呈现更残酷的生存危机吗?真的期望贾樟柯能够更有力地反映这代人的矛盾和不堪，而不是把心也移放到另一个“大陆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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